文｜《中国企业家》记者 邓双琳
编辑｜李薇
头图摄影｜邓双琳
“豪宅拍卖风波”后，2023年的最后一天，我们在广州广报中心大厦见到了韩后创始人王国安。和想象中的“老赖”不一样，王国安西装笔挺，精神抖擞，韩后总部办公室也一切如常，他饶有兴致地带我们参观了一圈。
这座大厦位置极佳，紧邻猎德大桥，毗邻珠江，每一层都有180度的观景阳台，站在窗户前就能看到广州地标“小蛮腰”。在广州，无论住宅还是写字楼，视野能看到“小蛮腰”就是寸土寸金的证明。
“小蛮腰我都看腻了，住汇悦台的时候天天看，进办公室也甩不掉。”王国安玩笑道，紧接着，他指向对面一江之隔的一栋高层建筑：“那个就是汇悦台，广州的顶豪，我原来就住在那里。房子挂拍以后，好多邻居都说我以一己之力拉低了汇悦台房价。”
王国安因失信被拍卖的这套汇悦台豪宅，面积365平方米，京东法拍评估价1亿元，起拍价却只有7000万元，他预计最终可以卖到8000万元，但对于债务而言，只是杯水车薪。
作为老牌美妆品牌，韩后曾经出手阔绰，用2亿元拿下江苏卫视幸福剧场和《非诚勿扰》的冠名权，又以2亿元竞得“小蛮腰”5年LED挂网广告使用权。巅峰时期，韩后一年仅纳税就得一个多亿。
2018年，韩后拟被上市公司以20亿元并购，王国安一时风光无限。不过，很快他却被一起私人纠纷卷入泥潭，由此产生连锁反应——韩后被并购失败，上市流产，银行要求还贷，投资机构要求创始人回购，供应商要求赔偿货款。最高时，王国安身上的债务多达15亿元。
讲述到这里时，王国安脸上浮现一丝无奈：“现在租房住，看不到小蛮腰了，心里倒踏实不少。”
此前，王国安爱好投资房产，巅峰时期手中有300多套房子，房产证一个行李箱都装不完，后来都陆续卖掉还债，除了最后一套被拍卖的汇悦台豪宅，名下仅剩一个被查封的车位。
王国安不避讳自己是“老赖”。他承认，自己个人的纠纷拖累了韩后的发展，但所有的贷款、回购他都一己承担，韩后没有欠一分钱，员工的薪资和供应商的货款也都照常发放。
“我完全可以扔下韩后自己去逍遥，但我做不到，韩后还有100多号员工等着我。”王国安激动说道，“哪个企业家朋友圈里没有几个被动失信的朋友，当老赖不丢人，丢人的是你把烂摊子一扔，没有担当。”
他呼吁，不该把因企业遭遇经营风险而无奈成为失信人的企业家污名化，要给予企业家足够的信任和宽容，让企业家有信心继续创业，推动经济发展。
王国安性格大胆、要强，人称“王敢敢”。多年前媒体对王国安的印象就是“一旦开口说话，则滔滔不绝，激情四射，如同美国电影里四处拉票的地方议员，顿成人群焦点”。
如今历经沉浮，他性格一如从前。讲到情绪高亢时，他甚至忍不住振臂、拍桌。一旁的摄像小哥将他的反应如数记录在镜头下——王国安现在随身带着一个小型新媒体团队，无论坐下访谈，还是走路闲聊，摄像小哥都不厌其烦地举着摄像头，团队会从中摘取精彩片段，发布到“王敢敢”抖音账号。
王国安决心把最不堪的血肉摊开，晾晒在众人眼前，说明他迫切需要流量。如果流量能够让韩后起死回生，他不介意再贡献一些个人八卦以供谈资。“我怕什么？我已经没有脸可丢了。”
虽然被限高，但王国安自认还是做不到“消费降级”，去饭局，朋友依然请他喝茅台、抽中华。
“你看我的衣服，很贵的，全身没有一件低于一万块钱。”他起身站直，扯了扯衣摆，向我们展示这套精致且合身的西装，“虽然是5年前买的，但质量依然很好。企业家的精气神儿不能垮。”
只是我们眼尖瞄到，他手里这部没有套手机壳的iPhone，后屏早已碎得伤痕累累，被昂贵的西装映衬得格外突兀。
以下是王国安本人自述（有删改）：
看到《中国企业家》报道花加创始人微信仅剩的23块零钱也被封了的文章，我深有感触。我的微信余额、银行卡也都被封了，有时候想在群里发个红包，都要找人帮忙代发。
现在出门坐车，只敢打滴滴，因为可以用信用卡扣款。有一次不小心打到出租车，到了目的地才发现没有现金余额付钱，我只能厚着脸皮，让员工帮忙转20块钱给司机。
韩后办公室一角。摄影：邓双琳
5年前，华仁药业打算花20亿并购韩后，一时间我的身价暴涨，走到哪里都被鲜花和掌声簇拥，没想到仅过了一两个月，我就从金字塔尖跌落到谷底，成了“人人喊打”的“老赖”。
所有的债务都起源于欠骄龙资产的1500万。
这笔钱，本身跟我没关系。我的一位朋友胡某，身家几十亿，听说七八年前和当时的骄龙资产实控人王某打牌，赢了王某3000万。王某说，自己和银行关系好，可以帮胡某贷款。胡某当即同意，说自己手里有价值6.9亿的股票，如果在券商融资，最多只能融30%，如果王某能帮忙从银行贷到七成，也就是4.6亿，这3000万的债务就不要了。
胡某找到我，让我帮忙代持2.3亿的股票。我作为委托人，和某信托签了关于股票收益权集合资金信托计划的合同，这个信托计划总金额4.6亿，我出资2.3亿（实际是胡某出资），其余的由浙商银行出资，约定期为3年。通过这样的操作，我朋友如愿拿到了4.6亿的股权质押贷款，我也“成功地”蹚了这本就跟我毫无关系的“浑水”。
后来，由于股价跌到了平仓线，需要往信托计划里注资4500万，这时候胡某发现双方协议有问题：骄龙资产王某当初表示贷款利息是9%，但浙商银行收取的实际利息只有5%，2年来骄龙资产悄无声息从信托计划中收取了4000万的“财务顾问费”，如果再加上当初免掉的3000万，这费用高到令人发指。于是胡某和王某协商，王某表示愿意退还1500万“财务顾问费”到信托计划中。
于是，胡某往信托计划里打了3000万，要求王某也退还1500万。由于这笔钱是用来防止平仓的保证金，王某在打款之前要求我签借款合同，理由是“如果你不签借款合同，如果股票涨了，这笔钱你私吞了不给我怎么办”？作为“局外人”，我再一次被义气冲昏了头脑，毅然决然地签下了这份借款合同。虽然这1500万跟我毫无关系，我没拿到一分钱，但从法律意义上而言，我欠骄龙资产的1500万已成事实。
再后来，股价一跌再跌，且没有按约定追加资金使信托的单位净值回归到预警线以上，我丧失了指令权限，持有的信托份额归了浙商银行，而浙商银行方面要求提前终止信托计划。
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，没有任何人找我。2018年11月，收购韩后的公告发布不久，我突然发现自己的股权被冻结了。一查，是被骄龙资产起诉了。我托朋友联系王某，他说骄龙资产已经转给了空姐王某某，现在不是他做主了。
骄龙资产目前的实控人王某某，此前是大韩航空的空姐，我与她从未见过。我通过中间人辗转找到王某某协商，让她先解封我的股权，毕竟我们正在筹备上市，债务问题可以私下解决。我提出方案，先给她800万现金，其余部分等并购完成后还清。但王拒绝协商，不见面、不接电话，通过律师要求必须连本带利一次性支付2000多万。
很多人认为并购后，我的资产就有几十亿了，但当时的情况只是账面资产，是股权，没有现金。一次性拿出这么多钱，有一定难度。
在准备上市的阶段，一点风险都会发酵成祸。很快，这宗诉讼成了导火索，因为我个人的债务纠纷，华仁药业决定终止并购，韩后上市失败；银行要求抽贷，供应商、广告商也都来要钱，员工认购的几千万股份，也要退回；投资人此前投的3个亿，也要求创始人全部回购。
几轮债务压下来，我连喘息的空间都没有。
由于上市失败，我被查封的股权成为废纸一张。骄龙资产赢了诉讼以后，又申请查封我的房产。我又去找王某某的律师协商，那时的我已经负债累累，更加拿不出现金，只有先被拉出征信黑名单，银行才能给我放贷。
韩后办公室观景台可看到广州地标“小蛮腰”。摄影：邓双琳
我和对方的律师达成一致，分批还钱，先给几百万，对方撤诉，把汇悦台这套豪宅解封，我转卖后再还剩下的钱。当时，我的一个朋友愿意花1个亿买下这套豪宅，还付给我2000万定金。
2022年12月31日，我带着合同在王某某的办公室等了一天，对方却迟迟未出现。她突然反悔了，想连本带息加到3000万。房子因此错过解封，无法买卖，没办法，朋友付给我的2000万定金，只能转成10年租金。
法院把房子挂上拍卖网站以后，王某某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，想与我协商解决。“你名下不是还有一辆600多万的兰博基尼吗？把这部车给我，再给我1000万现金，这个事情就算结束了。”
我告诉她，我现在连100万都拿不出来了。在我有能力还钱的时候，你把我所有的路都堵死了，我现在已经失去还钱的能力了。我说，这笔钱我认，但需要我把所有人的钱都还清了，最后再还你的钱。
买卖不破租赁，房子就算拍卖了，也容易有风险纠纷，市场不敢买这套法拍房。我是希望房子卖出去的，终结我这5年来的“真还传”。
我身上的15亿债务到现在基本处置完毕了。
红杉资本的几个亿投资款，目前已经和对方达成了协议，在此非常感谢红杉的理解和支持，我成功地拿到了你们的投资，也成功地拖了你们的后腿，十分抱歉。
浙商银行的那笔4.6亿，经过他们2次起诉、花掉800万诉讼费后，法院判定我胜诉，连本带息7.9亿的债务我不需要还了。
银行的两三个亿，都是有抵押物的，交给他们去处理就好了。
供应商的债务，一人一套或几套房，都处理完毕了。
朋友和一些私人的债务，汇悦台的房子卖掉后基本还完。
我未来三年的工资，都被安排还债了，正常我每个月工资5万多块钱，现在每个月只留1万多生活。财务经常无奈地找我，说：“老板，你这个月已经把重庆李总的钱还完了，下个月该还谁了？”
我唯一剩下的，就是韩后创始人的Title。如果有人现在说，他能让韩后经营越来越好，我一定把股份都送给他。但有人敢要吗？没人敢要，背后的责任太大了。
压力最大的时候，我想找人说话都不知道找谁，委屈不知道该向谁倾诉。后来找不到人做法人，我73岁的父亲自告奋勇，因为只有他完全地相信我。我还记得我老爸说，“就算你叫我跳楼，我都会跳下去，因为你是我生的，我相信你。”
虽然我个人欠了很多钱，但韩后没有欠供应商一分钱，更没有欠员工、用户一分钱；我融了近3个亿的钱，一分没拿走，全部增资到公司；为国家缴税，至今贡献了将近10个亿的税收；给员工发工资，累计发了接近20亿，提供了多个工作岗位。到最后，债务和责任全是我个人来背，我不后悔。
海珠区政府人员还给我发消息，2023年政府补贴我们160万，因为我们在海珠区缴了2000万的税。
我有多少房产呢？最少有300多套。毫不夸张地说，我的房产证用一个行李箱都装不完。如今广州那些价值20万一平米的楼盘，我基本都买过，又都陆陆续续卖掉了。
有的房子比较便宜，一层楼分成很多间。为了还供应商欠款，我和他们协商，一半用房产抵，一半用现金，我大概抵给了供应商一两百间房子。
剩下的房子，基本也都卖掉还钱了。之前员工认购股份的那笔钱，连本带息全部还掉了。目前拍卖的这套汇悦台豪宅，是我最后一套自住的房产。除此以外，我名下的资产只有一个被查封的车位。
2022年10月份，朋友准备买我房子，给了我2000万定金以后，我就从汇悦台搬出去，在公司附近的一个小区租房住。
汇悦台那套顶豪面积360多平米，现在租的房子只有160多平米。房子小了，我倒觉得更有家的感觉，租房住一辈子也挺好的，房子终究是身外之物。
以前的我对房子有很强的执念。
我是农村出身，30多年前，去县城读初三，学校都是走读生，没有宿舍。我的一个表哥在县城中医院，他们科室有一张行军床，晚上不看病时，我就拿一套被子铺在行军床上，借住了半年。
后来，我在县城做护士的姐姐分了一间房，让我去住。那是个套间，内间出门要经过外间。最开始我住在内间，有一天早上起床，发现门被锁了，原来外间分给了一个刚工作的女孩，我住在里面，她睡觉起居不方便。
我就搬到了外间。我当时十几岁，已经开始注重隐私，每天住在外间，都害怕里面那扇门会“咔”地一声打开。最开心的事，就是内间住的人放假回乡下了，那一刻，我才能拥有安全感。
这些经历让我极其渴望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，有一个独立的空间。这些年来，我至少搬家十几次，刚到广州打工时住在城中村，后来搬到商品房小区，最后住进了珠江新城的顶级豪宅。
一路打怪升级，结果“Duang”地一下，房子全没了。
何以为家？我用了半生去追求这个问题，最后发现，不是房子被拍卖了就没有家了，当一个企业家不再被社会需要，或者不能再为社会承担责任、把公司扔下了，才是真正无“家”可归。
很多人有一个误解，认为企业家变“老赖”了，就应该省吃俭用，最好出门骑自行车，喝酒喝二锅头。这是不对的，企业家背后有一片商场江湖，我也不避讳，我现在的生活依然是高消费，喝酒至少要喝茅台，只是付费的人变成了我的朋友们。
朋友认为我的困难只是暂时的。我不在乎哪个酒好喝，哪个烟好抽，我重视的是我是否还在企业家这个圈子里。只要还在牌桌，就有机会东山再起。
我身上穿的衣服，没有一件低于一万块钱，但都是我5年前买的。我家衣柜里的衣服至少价值一百多万，就算后半辈子不买衣服，也足够穿了。企业家必须要有精气神儿，精气神儿没了，什么都垮了。
我拍卖房子为什么能上热搜？因为我买的是汇悦台，全广州最贵的豪宅。
我常跟孩子讲，“你爸爸最牛的地方，不是买汇悦台，而是有眼光买汇悦台。”七八年前，我花了4000万买这套豪宅，别人都觉得我人傻钱多，但现在汇悦台价值一个亿，这就是眼光和战略性。
虽然现在挂拍了，但房子涨了几千万，我还住了七八年，惨吗？我觉得我不惨呐。
韩后马上成立16年了，回看这些年，我最高光的时刻就是拿到融资，开发布会。当时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中心，我恍惚间觉得自己伸手就能摘下金字塔尖的皇冠。那也是韩后业绩最好的时候，营收十几个亿，一年就能给国家交一个多亿的税收。
来源：韩后官网
我时常反思，一笔1500万的债，就能让一家一年纳税一个多亿的企业跌入谷底。对方只需要花几千块钱起诉，申请财产保全，就能让一个企业家万劫不复。企业家是不是要做到毫无缺漏，才能不被人抓住弱点？
我思考出三点经验：
1.最乐观的时候，也是最危险的时候，人性会被放大；
2.企业创始人才是企业最大的资产，个人的风险就是企业的风险，当年我正是因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，才拖累了韩后的发展；
3.资本是有毒的。风险投资在回购条款的加持下，变成了一个击鼓传花的游戏。
融资之前，韩后其实并不缺钱。但我们被市场的狂热情绪裹挟了，认为谁融资多，谁就更值钱。我没有去主动找过投资机构，都是他们来找我。最夸张的时候，我办公桌上摆着4份顶尖机构的投资协议，都盖了公章，只要我签字就生效，48小时内就能打款。
当时没有意识到，出来混都是要还的，资本的钱是最贵的。
出事以后，我和CEO说，所有责任我来担，你把业务顶住，韩后一定要做到正常运营、现金流正向。巅峰时期，韩后有3000个员工，现在只剩下160人。原来一个月工资要发两三千万，现在是200万。
不过，再难的事情也有好的一面。2019年初我们上市失败，提前进入寒冬，把线下业务全部砍掉，只保留了电商。后来，特殊时期来临，我们比别人提早准备了半年，所以韩后并没有被冲垮。
韩后2023年营收四五个亿，活得好好的。韩后的直播电商做得还可以，但手里筹码不够，没有太多资金去扩张，而且我们找大主播带货，对方会犹豫，“你们创始人是‘老赖’，我跟你们合作会不会有风险？”我有愧于心。
很多人叫我“广州罗永浩”，说我的情况和罗永浩很像，建议我直播带货还债。罗老师是我的偶像，他敢担当、够真实，但我想走的路径和罗老师不同。拍卖事件后，我个人抖音有了一些流量，我希望把个人影响力跟韩后品牌结合起来，把流量深耕。
最近我们打算联系一个主播，在拍卖房子那天，开播一天，拿出诚意回馈韩后的消费者，感谢大家。
韩后要重新出发。最近我问员工，你们看过《集结号》吗？这部电影讲述了解放战争时期，一个连长与团长约定以集结号作为撤退的号令。不管用什么办法拖延敌人，都要挺到号角响起的那一刻。
我有预感，韩后的集结号角，马上就要响起来了。
我个人认为，企业家变成“老赖”不丢人，朋友圈里没有几个“老赖”，说明你的圈子还没到这个层次，因为这部分人群很多都曾是推动社会进步的精英。
看一个企业家是不是真正的“老赖”，要看他有没有下牌桌，有没有扔下公司一走了之。只要还没下牌桌，站出来承担，支撑起责任，就还有希望。
我不怕房子被拍卖，不怕资产全部被冻结，但我害怕这个社会不再相信企业家。
我发的最后一条朋友圈：“今天很难，明天有希望，后天一定好。”和我有一样遭遇的企业家，我们不要看不起自己，春风吹又生的时候，第一个发芽的，一定是经历过严寒的我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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